重返联盟路
（本人收藏的两张黄自先生的合辑，一张是CRC纪念版，另一张为雨果唱片发行的港版）
我和储老师都是黄自先生忠实的追随者。储老师在赴德国后，一直致力于中国艺术歌曲的推广与传播，肩负责任重大。我也在不断向身边的朋友推荐我国的艺术歌曲，并乐于钻研其中奥妙。我与储老师虽然对立统一，但却常会在一些关于见解的小的分歧上进行意见交换，由此进而再上一层高度地统一。时间一长，我们的交流已不仅限于艺术。可就在艺术领域内，我们为数不多不会发生分歧的地方，之一便是黄自先生的作品。关于黄自先生的作品，我毫不掩饰自己对于《思乡》和清唱剧《长恨歌》的喜爱，而储老师作为业内人士，自然会喜欢那顶峰之上的《春思曲》和《玫瑰三愿》。
三月份会晤时，我提到黄自先生逝世将八十周年，并邀请储老师共同撰八十周年祭文。储老师见到了我对此事的重视不一般，权衡再三，决定将他那份重任也赋予于我。所以此刻之沉甸，如大山压在心头，不敢怠慢，不敢失言。这是共同的使命啊！我于心间，架起一座通向百年的桥梁，溯回，同时也将带着我的满腔敬意，与无时不在仰望的意识。
任凭思绪跳跃，每次翻开《黄自遗作集（声乐部分）》，我常容易追忆至年的6月，一位衣着得体的青年步下客轮，再度踏上上海的土地。一个被掩埋在人群中的音乐家，坚定地向着音乐艺术光明的未来前进着，彼时尚看不到国土已渐不保。他的皮箱中，存放有画满无数音符的纸张。
（我收藏的《黄自遗作集（声乐作品分册）》，“黄自作品集”五字由周培源先生题）
进而，萧友梅先生助他开启了另一扇门——在上海音专的课堂之上，他满怀激昂地教授作曲，同时，他的创作也从未间断。一年后，意大利音乐家MarioPaci在上海的大光明电影院，指挥演奏了黄自先生的交响乐作品——《怀旧》序曲。那一晚的十里洋场，余音绕梁，不绝于耳。
但就在余音尚未散尽之时，战乱的炮火声亦接踵而至。
这位名叫黄自的青年，在未来的数年之间，积极投身于救亡运动，并创作了《抗敌歌》、《旗正飘飘》、《赠前敌将士》、《九一八》等我国最早的一批救亡歌曲。也是在同时，他创作的被称为中国最早的一部清唱剧——由七个乐章组成的《长恨歌》问世，并在首演。该剧各种演唱版本也于后世被广泛翻录与发行。
而在去年的某段时间，《旗正飘飘》一曲，一度成为了我和人交流的一门语言。我首次听它在电视剧《我的团长我的团》中。后来储老师也追了《团长》，《旗正飘飘》变成了我二人之间一道坚不可摧的艺术交流的桥梁。记得去年春天我同储老师的某次会晤间，我驾车由鹿泉驶往石市市区；我和储老师二人将音响调至最大音量，反复高唱着“旗正飘飘，马正萧萧”，一路放歌，满怀壮志。后觉得不爽，我们又加入了和声部分，车内俨然变为了音乐厅。耳畔发动机的轰鸣之声，像是隆隆的炮火，催得知识青年快从军去。
（截于康洪雷导演作品《我的团长我的团》第21集）
我们穿行在拥堵的交通之中，忘却了时空与境遇。只有对旧日足迹的追忆，且显得更为珍贵。
同在年前后，黄自先生于我心目中的巅峰之作——抒情歌曲《春思曲》系列问世。在该系列中，囊括了《玫瑰三愿》、《春思曲》和《思乡》三部，堪称中国艺术歌曲典范之作。在我国歌唱家们的独唱音乐会上，这三部作品，往往都作为保留曲目，几无缺席之时。
《玫瑰三愿》词文由国立音专教师龙七作于一·二八抗战后。游走于满目疮痍战火洗礼后的上海，龙七老师眼见漫天飞舞的玫瑰花瓣，感慨万分。于是借一位美丽少女之境遇，写下了这首千古绝句：
我愿那妒我的无情风雨莫吹打，我愿那爱我的多情游客莫攀摘。我愿那红颜常好不凋谢，好教我留住芳华。
美的背后是字字血泪。山河破碎的凄凉于此间犹为惹人叹惋。而《春思曲》和《思乡》皆由韦瀚章先生作词。韦先生的词，笔触非凡，境界陡然。上文述《旗正飘飘》，以及我同样喜爱的一曲《燕语》，也皆出自韦先生之笔。
韦先生的词，当由黄自先生这样出众的作曲家得以驾驭。《春思曲》的前奏，被黄自先生勾勒出了犹如一场春雨般淅淅沥沥的闻声之感。从中听得到浪漫的叹惋，以及诗歌文学中旋律未曾涉及到过的部分。四分音符等分的三度音程引出全文，所想所感好生凄凉：
潇潇夜雨滴阶前，寒衾孤枕未成眠。今朝揽镜应是梨涡浅，绿云慵掠，懒贴花钿……
接下来是我此生听到过的最棒的钢琴间奏，十六分音符呼之欲出，可闻雨势急急。一丝不可言说的激情忽而爆发，是为“思”在抓人。待到情绪稍稍安定下来，节奏忽而复慢，张弛有度。
“忆个郎，远别已是经年。恨只恨不化作杜宇，唤他快整归鞭。”
一曲终了，悲欣交集是也。“思”并不是深远的意识形态，它是我们每个人都会具有的一种难以言说的感情。牵挂和怀念，也是我们欲避之而不得的复杂情感。由此，《思乡》一曲以其高贵笔触，生生将这种感情映照在了我的心中。每听此曲，很容易地，会感到一丝空虚。哪怕身处家中的客厅，心也常会飘荡于江湖内外。何况此曲创作于内忧外患之时，那时有多少人欲还乡而不得。
柳丝系绿，清明才过了，独自个凭栏无语。更那堪墙外鹃啼，一声声道不如归去！
此曲的创作方式犹为新颖。它以一种近乎解构的方式，打破由主和弦各音起调的套路，弱起小节的布置，间接引得情绪向高潮化过渡。直至“我愿与他同去”收尾之时，情绪热烈高涨。我热爱《思乡》这首歌，因我也曾是在春天离家过的人。当时年少，不懂乡土为何系人，只听得声声“不如归去”响起在耳畔！
、两年，黄自先生的创作迎来了数量上的高峰时期。在这时期，他有这样一首作品，虽然是我半年前才接触到的，但却给了我极大震撼。本着这首歌传达的思想，我甚至写完了我那搁置近一年，且并不抱什么希望的长篇剧本。这首歌的名字，叫做《本事》，由卢前先生作词。通篇仅用寥寥六句话，便描绘了一幅金色童年里，两小儿并肩树下对立统一的丽景，让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童年时的玩伴。
记得当时年纪小，我爱谈天你爱笑。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，风在林梢鸟在叫。我们不知怎样困觉了，梦里花儿落多少。
若论这半年来，这首歌对我造成了多么重大的影响，我难以言复。因为这真的是意识形态上面的事情了。我还是仅用我这半年来在“重联”写过的文章来加以佐证吧：
因为《本事》，我最近正在广泛搜集卢前先生的文字，并颇有收获。通过拜读卢前，我越发觉得卢前先生是一位富有博大胸怀之人。而越是这样的人，能够写出《本事》词字来，越让我觉得尤为可贵。莫看寥寥数句，只因这是多数人共同的年少，无众多社会性含义充斥。黄自先生更是引其真谛，在C调上，用世间最优美之旋律，为这六句话树了佳风。当然，对我这种钢琴弹得不好的人而言，《本事》也是一部练习极易上手的作品。
《本事》这首歌，我对人推荐次数最多，且每次推荐都会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。若当时身边有一把吉他或一个键盘，我恐怕也会短暂借用一下，让他们感受优美旋律的最进化版。
（这是元旦那几日，我攒的吉他谱）
在30年代中期，黄自先生创作了大量脍炙人口的，也是他最广为人知的作品。石家庄的同龄人们不知谁还记得，小学时我们的音乐课本上，有首名为《西风的话》的歌。这便是我首次接触到的黄自先生的作品。在当时，我们都觉得这首歌以另种方式的表达手法，在一众少儿歌曲间，显得尤为不同。我们当时可能不会多想什么，反正在长大后，那本音乐课本里，《西风的话》是我唯一完全记得的一首歌。几时越品，越发觉得奇妙。廖辅叔用简短几句话，表达了秋风的心声，而黄自赋予了它一个G，它便成为了神奇的样子。
去年我回去，你们刚穿新棉袍。今年我来看你们，你们变胖又变高。你们可记得，池里荷花变莲蓬？花少不愁没颜色，我把树叶都染红。
罗大佑在“当年离家的年轻人”演唱会上，也翻唱了这首歌。我听过罗大佑翻唱过陈歌辛的《永远的微笑》，周兰萍的《绿岛小夜曲》，王洛宾的《一江水》和邓雨贤的《雨夜花》，在致敬罗文的时候还唱过顾嘉辉的《明日天涯》；这一次，却是我首次听他翻唱黄自先生的作品。开唱之前，他说：谁会听得懂风的说话呢，可是风却并不是沉默而来的。借一场西风，来告诉孩子们，我的所想，从词到曲，哪里是平凡的一点啊？然后他手中的钢琴就响起了《西风的话》的前奏。此时的我在台下，甚至不敢相信此刻的所见所闻。
也是长大后才知道的，黄自先生另有一首作品，贯穿了我的童年时光。名曰《踏雪寻梅》。
在儿时，我听闻其于各种场合。此曲欢快活泼，而丝毫不失高雅，其大起大落的旋律，平添的却是几分慵懒而优美之感。刘雪庵用其神来的笔触，寥寥数字，刻画了一幅天气晴好的冬日之下的生活丽景，同时也赞扬了梅花不畏严寒的凛然精神。
《踏雪寻梅》堪称是黄自先生传唱度最高的一部作品。不管是歌唱家、流行歌手还是合唱团，这首歌我们总会在不同场合，以不同方式听到，甚至曲风都会有所不同，可我还是喜欢它用艺术歌曲的表现形式呈现出来。元旦那几日，我观看了沈洋老师的民国艺术歌曲独唱音乐会。沈洋版的《踏雪寻梅》在他和钢琴伴奏杨立青老师的共同演绎下，生出一种妙趣。当行近末尾，沈洋唱罢“伴我书声琴韵”，他拉了一个长音，同时给了杨立青老师一个眼色，于是，“共度好时光”一句从杨立青老师口中唱出，随即，沈洋向杨立青老师做了一个“就是这个意思”的手势，引得满堂轻松氛围。
（沈洋演唱《踏雪寻梅》）
年10月，黄自先生为袁牧之的电影导演处女作《都市风光》制作了片头音乐，命其名曰《都市风光幻想曲》。据考证，这是中国作曲家首次参与电影的配乐活动，极具时代意义。却不知此时，黄自先生的创作，已然接近尾声。都市风光的背后，先行者们的身影渐行渐远。
无论是年长一岁的贺绿汀，还是晚一岁的刘雪庵，皆奉黄自先生为恩师。黄自先生同样是我国伟大的音乐教育家，桃李已遍及天下。
年，病重的黄自先生在留下了“我不能死，我还要创作”的遗言之后，于该年5月9日辞世。年仅34岁。伟大音乐家此一去，其作品永流传于世间，于艺术殿堂被反复唱响。
我曾各种高呼“黄自不朽”，私下里也常练习先生创作的曲目。本人非学习音乐之人，对歌曲的热爱，无外乎由于旋律动听，歌词优美或是有所深度。而黄自先生的作品不仅满足于我心目中完美的所有，在古典音乐专业的储老师心中，更有着超然的境界和尤其深远的定义。今朝我们致敬黄自先生，以表心中崇拜。未能与伟大艺术家生于同时代乃是憾事。而今将是我们的世代。于此我们更欲以伟大艺术家之志提醒自己，任重道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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