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次离家
一九九二年,我参加了人生的第一次中考,并以全县第五名的成绩,被省城一所中专学校录取了。
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,对于我,对于我家,的确是个好消息。好在,家里又出了一个考上学的,之前,大哥已经先我考上了。在村里,弟兄三个中,有两个考上学的,也不是很多见。所以,在村民的眼里,能读出羡慕来。于我本人而言,小学五年,初中五年,加起来共计十年的寒窗苦读没有白费,而且,从此意味着可以脱离农村,脱离农活儿,脱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窘境,内心里,也甚是欢喜。
忧的是,这一年,母亲的身体又变得不是太好,总是嚷着颈背皱巴、麻木,之前,在我九岁时,母亲半身不遂了,在炕上躺了两年,后来,在邻村一位中医老大娘的治疗下恢复了,家里、地里又忙碌了好些年,风里来、雨里去,加上照看二哥一岁的儿子,母亲总是感觉身体又大不如从前,行动不是很便捷了。
还有一点儿忧的,是关于我的学费问题。在把大哥供出学,给二哥娶了媳妇,又供我上学,家里可以说,已是家徒四壁。录取通知书里明确写着,“学制四年,每年的学费元,一次交清。另外有书费、被罩、床单、床垫子,洗脸盆等元,合计入学时,共需交学校元。”相比起那些自费的、或委培的,是少多了,但对于我家,还是个天文数字。爹套着牛车去粮库,粜了一些粮,除了换了少许的粮票,也没换回几块钱。家里养了几只鸡,下的鸡蛋,爹妈平日里也几乎舍不得吃,都卖了给我攒着。另外,还有几只羊,春天里剪了羊毛,卖了几十块钱。至于养的猪,还太小,没人收,也卖不上价钱。说实在的,那时的庄户人,来钱实在是太难了,爹妈想尽了法子,也只凑了不到三百元钱,比起学校要求的,还差的很远。
看着爹妈咳声叹气的为难,我也为他们感到为难。没法,我到大青沟镇上的邮局,给远在东北大兴安岭工作的大哥,拍了封电报,那时的电报,比信件要快多了,但是要按字数收费的,每个字好像是一块钱吧。于是,我在电报上,只写了如下几个字,“速寄五百元”。那时,我总觉得大哥工作了,能挣上工资了,凑个钱,还是比爹娘在家里容易多了。事实上,大哥也是刚上班两三年,工资也不高,平时,还得寄钱贴补家里,所以,他也只能靠自己节省,过的很拮据。为我发的这封电报,大哥却真的上了火了。当大哥收到这封电报时,他以为家里出了什么急事,那时,电话也打不通。村里大队部好像有部电话,但普通老百姓是享受不到的,连电话号码都不知道。写信却又需要六七天才能收到。无奈之下,大哥只好和同事们东凑西借了五百元,以最快速度给家里寄了回来。后来,大哥在心里把我很是批评、埋怨了一顿。
是啊,为了省几个字,省几块拍电报钱,把远在几千里外的大哥急了个够呛,也是怪我年轻不更事。
最后,爹娘除了路费,一共给我拿了元钱。这样,除了交学校外,我还勉强能吃开饭,能维持些日子。另外,母亲还为我做了一套新被褥,里边絮的都是新棉花。特别是那床绸子褥面,是原本为大哥办婚礼准备的,后来大哥怕给母亲破费,结婚就没回来。于是,大部分给二哥结婚用了。留下的唯一一块绸子,母亲看着喜欢,她本想留着,将来给自己做寿衣用的。但最终,母亲还是放弃了自己的心愿,把它用在了我的临行的行李上了。她总希望我能过得好些,不要在其他同学面前丢了脸。我在母亲给我缝制被褥时,从她老人家的眼里,我能读出她对那块绸子的喜爱和不舍。后来,在那年寒假时,我跑遍了省城石家庄市的大小市场、商场,并按照那块布料的颜色,花泽,为母亲又买了一块,带了回去,也算是不孝儿为母亲生前做的唯一一件事吧。
随着开学日期的渐渐临近,爹妈的叮嘱、安顿也明显增多。比如:坐火车不要探出头、吃饭不要饿着、路上要预防小偷,不要和不认识的人搭话,只能坐“跑街车(公共汽车)”,不能随便坐面包车,入了学要好好学习等,交代了很多。的确,之前听一个出外打工的发小回来现身讲:一次,他出外打工回来,不小心听了吆喝,坐了一趟黑车,被人拉到一个僻静的地方,除了身上的钱被人家拿刀子逼着,全都被抢走,还被打了个半死,把他拉到一个没人烟的地方,从车上扔了下来。听着都后怕。
后来,听说不远的一个村里,其实和我出生地是一个大队的,有一位师哥,叫李方清,和我一个学校的,比我高三届。开学时,就让李师哥带着我,家里就不用派人送我了,这样,还可以省下一个人来回的路费。于是,二哥提前跑去李师哥家里一趟,定好了日子,走时一起走,这样,家里也就不用那么担心我的一路上了。他们毕竟知道,这是我长这么大,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,爹妈不放心啊!
到我临走的前一天,母亲把大哥、二哥换下来的稍微新一点儿的衣服,都给我洗了个干净,并叠的很整齐,还在村里的供销社,给我买了条新秋裤和新布鞋,把家里的旧秋裤剪短了,为我缝了条裤衩,同时,把给我带的那元钱缝到了裤衩的内侧,这样,贴身穿着,就可以防止在汽车或火车上,被小偷偷走了。考虑到省城的气候比老家暖和,爹还用家里剩的一点儿没卖掉的羊毛,给我织了条毛裤,很厚实,因为没有脱脂,毛裤很沉,也很硬板,真正到了冬天,根本没法穿到身上。后来,这条毛裤就一直静静地待在了我宿舍的壁橱里,一直伴我过了四年。
把被褥和枕头塞在了一个平日里盛粮食的尼龙袋子里,衣物和洗漱用具,以及录取通知书等,都装在了印有“北京”二字的黑色手提的提包里,母亲还为我煮了十来个鸡蛋,用塑料袋装好,还有家里自己蒸的土豆馅包子,在我路上饿了吃。一切收拾停当。二哥驮着我,奔往李师哥家。而母亲,怀里抱着二哥的孩子,强挺着略显僵化的身体,双手搭在眉梢上,挡着西斜的日光,目送我走出了很远,很远,还是不肯回去。而当时的我,内心里满是对未来的城市生活的向往和对未来梦想的憧憬,挥着手,嘴里一遍遍地劝着母亲,“妈,赶紧回去吧,我会照顾好自己的!”激动的内心却无法深刻感知到,母亲望我远去的那片怅然和挂记。
是啊,自己是渐渐长大了,要远走了,可母亲却渐渐老了,而且身体还不是很好。临行前的密密缝制和絮絮叨叨的叮嘱,却是照亮我一生的灯塔,值得我一生惦念和铭记。
在李师哥家,一夜无话。第二天一大早,天刚蒙蒙亮,二哥用自行车拖着我,李师哥,还有他弟弟,以及他的女朋友,一行五人,就匆匆奔往大青沟镇上,赶去张家口市里的那一班长途车。由于已是深秋,早晨已有了很强的凉意,路边的草丛还带着露水,辛勤的庄稼人,不少也已早早起来,和老天赶时日,抢收一年来的辛苦收成。坐在自行车后座上,随着不平的土路一路颠簸,回首望着那早起的炊烟,我心里也是一阵莫名的感慨,“再见了,爹妈!再见了,家乡!”
因为起得早,赶得急,到了镇上,第一趟早班长途车还没到。我们买了票,站在路口,等着车的到来。二哥和李师哥客气地道着“感谢!”“老弟,拜托了!三弟年少不懂事,路上多关照!”李师哥大我几岁,人很好,热心地回着二哥,“哥,放心吧!我会把兄弟照顾好的。”而我呢,还是一副书呆子模样,也不善言辞,只是傻傻地在一旁站着,加上暑假里拉了一个来月肚子,脸上明显地有些菜色,精气神也不是很足,只能听任他们的寒暄。也忽略了李师哥与他女朋友,难分难舍的那份情愫。
车来了,我和李师哥上了车,按票上的座位坐好,二哥、李师哥弟弟,以及他的女朋友,随着车的开动,不断地挥着手,我也在车里不断地挥着手,不知道他们是否能够看见。二哥走了,他俩也走了,他们需要赶紧回家忙乎秋收,而我,目注前方,心里有股淡淡的隐忧,是对未来未知生活的不确定。说实话,在此之前,几乎没怎么出过远门,最远就到过离家百十里的县城,连怎么坐公共汽车,怎么知道是否到站都不知道,心里不免一阵阵地发虚,以后的路,怎么去面对呀?
一路上,我在想着自己的心事,加上不善言辞,也不知该和李师哥聊些什么,只能是他问一句,我回答一句。时间不长,两个小时后,我们到了张家口市长途汽车站。出了车站,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,熙熙攘攘的人群,还有平时难得一见的高楼,我自己都不知道该迈左脚还是右脚了。迷蒙间,因为啥也没见过,怕出洋相,也不好意思多问,只有跟紧李师哥。他到哪里,我就跟着到哪里。热心的李师哥,自己掏钱帮我买了公共汽车票,我跟在他身后,上了车。沿途,售票员用标准的普通话报着站名,自己也听不很懂,呵呵,但就是觉得很好听。现在,近三十年过去了,依然依稀记得,“旅客朋友们,展览馆到了!带好自己的随身物品,请下车!”
从2路公共汽车上下来,走了没几步,就到张家口火车站了。那时,张家口市作为一座地级市,火车站也只有一座。只见,“张家口站”四个红色大字高悬在售票楼的上方,中间还有个醒目的铁路标志。李师哥带着我买火车票的间隙,又碰上了一位姓赵的师兄。三人结伴儿,有两位师哥操心,我倒也省了不少事。买完票,他们带着我,交了几块钱,将行李寄存到了寄存处,这样,走着还不那么累。当时我心里还暗暗担心,“放在哪里,万一丢了,可咋办呀?”看师兄们那么自信,我也就听之任之了。中午时分,下了趟饭馆,一瞥那菜单,随便一个菜,都好几块钱,我带的钱少,说话也没底气,不敢表现的大方,只有跟着混吃混喝了。饭间得知,我们上学的省城,离张家口市有一千多里地,在当晚坐车,需要整整一夜。
吃完饭,离发车还早,师兄们带着我,在车站周围转了转,他俩打了会儿台球,我也不会打,只有在旁边看着了。说实话,最根本的,我还是觉得这是奢侈的消费,我没条件。再说,因为是第一次离家,一切对我来说,都是陌生的,而我表现得,更是怯怯地。
傍晚时分,候车广场上,人一下子开始多了,有很多也和我一样,是要远行上学的学子,有家里大人陪伴,他们表现的很有底气,也很自信。也有一些,是背着行李卷出外打工的,或打工回来的,衣衫很褴褛,在他们身上,我略微找到了点儿可怜的存在感。还有的,一看就是上班的,说话嗓门很大,很是气粗,也不排队,直接到售票窗口说着“熟人某某某介绍”的话,内心完全理想化的我,对此是鄙夷的,“他们凭啥就那么狠?”
当晚,火车晚点了一个小时,一直到检完票后,进了站台,我还是彻底被震撼了。面对眼前这么巨大的“绿铁疙瘩”,一节一节的,向后排了老长。在每节车厢门口的站台上,,都有带大檐帽的美女或帅哥在复验车票,我愣住了,“怎么这么大,这么长啊?得有两三个人高吧?”尽管未见之前,自己心里也做了很多猜想,但真正见了,目睹了,还是远远出乎自己的意料。之前,只在露天放的电影里,看过火车飞奔的远景,但那看起来远没有这么大呀!恍惚间,是师哥们的催促,惊醒了我,“跟紧点儿啊!咱们赶紧找车厢去!”
上了车,找到了座位,在师哥们的帮助下,把行李放到了行李架上,满头大汗地走了下来,四处瞅着前后左右的各色陌生人,觉得他们都像爹妈嘴里说的“小偷”,心里暗暗惦记起随身内裤里的“学费”,不由地悄悄瞅了瞅。之前,在村里听那些出外打工的回来说,火车上的小偷神通广大,他们手上戴的刀片,能划破你的皮包和内衣内裤,将你的钱偷走,还不会拉到你的肉,而且不会让你感知到。呵呵,我不由地小心起来了,“这钱可不能让人家偷走,这可是爹妈节衣缩食攒下来的血汗钱,其中的每一分都融汇着他们起早贪黑的辛劳。”
火车“咣当咣当”地启动了,算是正式发车了。坐在我对面的一个戴眼镜的大哥,和颜悦色地问我,“小兄弟,去哪里呀?”
“到石家庄市!”我嗫嚅着半天没敢说话,是李师哥帮我回答的。
“哦,去上学?”对面的“眼镜”大哥接着问。
“嗯!您是哪个县的?”李师哥回答完,代我问道。
“尚义的!”
“哦,我们也是尚义的!”李师哥回应道。
“哦,我是尚义一中毕业的,现在保定念大学呢。”“眼镜”大哥倒是很坦荡。
亲不亲,家乡人。此时,我鼓着勇气,问“眼镜”大哥,“哥,你认识﹡﹡﹡(我大哥的名字)吗?我是他三弟。”
“哦,认识!我们是同学,我比黑哥(大哥的外号)小点儿,黑哥个儿挺高,人不错,补习了几年,也挺磨难的。”“眼镜”大哥一听说我是﹡﹡﹡的三弟,就更是热情了。说着话,就从提包里取出煮鸡蛋,分给我一个,“老弟,饿了吧?赶紧吃吧!”
听“眼镜”大哥这么一说,我心里的戒心也放下了很多。而且,此时,我也才知道,家里带的煮鸡蛋,还有包子,是可以拿出来吃的。在此之前,我内心的自卑、胆怯和虚荣心告诉我,“在火车上这样的公共场合,只适合吃买的面包、火腿肠等!”
是啊,因为家境的不好,从小的愿望很少被满足过,所以,除了学习成绩好能给自己一点儿安慰,在其他方面,自己的内心一直被压抑着,极度自强导致的过度自卑,还有莫名的虚荣心,一直折磨着自己,并伴随了自己以后的很多年。
于是,我放心地把“眼镜”大哥给的鸡蛋,剥着吃了,同时,我也把自己包里母亲给煮的鸡蛋拿出来,和大伙一起做了分享。
后半夜,随着火车的“咣当”声,我用手紧捂着裤裆,迷迷糊糊地睡着了……
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,这就是我的第一次远行,用现在时髦点儿的话说,也算是处女之行了。如今回想起来,还是颇多感慨,特别是爹妈早已故去,想起他们当年的那些叮咛,依然恍如昨日!
▍注:以上内容均经过文学加工,不针对任何个人及单位,请勿对号入座。作者简介:蝌蚪,曾用笔名辛巴!祖籍河北坝上,为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。因为父母早早病故,少时的苦难经历,过早地体味了人世间的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,促使他在91年开始创作。但家乡始终是他念念不忘的根,创作题材多来自塞北坝上。写作近三十年来,已完成40余万字,有小说,诗歌,散文发表于《鹿泉市报》,《张家口日报》,《鸳鸯河畔》,《江山文学》等刊物和网络媒体上,共计10万字余。坚守信条:尽管苦难历练了岁月的沧桑,但依然阻挡不了我热爱生活的勇气!扫码转载请注明:http://www.luquanzx.com/lqsxx/6431.html